郭元振布兵回城,抵府后压马落地,将马鞭抛给马侍,便绷着脸大步流星地跨进都护府大门。
两名副将紧随其后,神情也不大轻松。
没过多久,鲁长史的马车也到了,听说大都护已入府,忙下车快步追了进去。
进门时不慎被门槛一绊,差点栽倒。
刚行至厅门前,忽然听得一阵巨响,随后几块瓷片便飞溅到了脚边,骇得他连忙往后躲。
“慕容顺这个竖子,竟敢出尔反尔!”
慕容顺?鲁长史一惊,忙提步跨了进去。
厅内,王副将与狄副将正在劝,可郭元振却依旧怒气难平。
鲁长史上前拜见。
郭元振一见他更来气,指着他骂道:“你干的好事!”
鲁长史忙请罪,随后问道:“大都护息怒,不知这慕容顺做了何事,惹得大都护如此不快?”
“你还有脸问?人是你勾兑的,你竟不知道?”郭元振手边已无东西可砸,干脆上前一脚将鲁长史踹翻在地。
鲁长史‘哎哟’一声,又立马伏在地上告罪。
郭元振抖着胡子数落,“当初是你将此人引荐给本将,让本将助其夺得王位,好借他之手牵制萧固。本将答应了,要人给人,要兵器给兵器,将他由一个牧马的野种拱成吐谷浑王。可如今倒好,不过是让他给萧固找点麻烦,松松河西边防,护本将的人通关,他却推三阻四,寻各种借口来搪塞,根本不将本将放在眼里。”
说着他又要来踢,鲁长史赶紧将自己缩成一团,直告道:“大都护恕罪,都怪属下识人不明,还请大都护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息怒?你可知这厮干了什么好事?”
“属下……不知。”
“他已带着贡品入关,去了京都,朝见天子。”
鲁长史闻言,不禁在心头大骂这慕容顺白眼狼,忘恩负义,可他也很快想通了慕容顺这么做的理由。
吐谷浑上与河西比邻,下与吐蕃接壤,西边又是安西军辖地。
那慕容顺刚登大位,势力尚未稳固,内有其侄子意图夺权,外有吐蕃虎视眈眈,若此时再对河西出兵,得罪大盛,便会使其好不容易得来的王位顷刻便被颠覆。
反之,他若顺服于大盛,得到朝廷支持,那么无论是他的侄子,还是吐蕃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也能坐稳自己的王位。
识时务者为俊杰,恩义有时在利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鲁长史等郭元振骂歇一回,才战战兢兢道:“大都护,断了吐谷浑这条路,咱们还可以试试吐蕃、大夏,再不济还有……突厥。”
郭元振冷笑,“如今咱们连一个小小的吐谷浑都掌控不了,你还想隔着萧固和慕容顺去找吐蕃?那大夏皇子才三岁,如今由太后当政,哪有胆得罪卫驰飞?况且大夏隔北庭那么远,你让本将飞过去?”
郭元振焦躁地走来踱去,继续骂道:“至于那突厥蛮子,贪得无厌、心狠手辣,你以为是好相与的?且咱们北庭与突厥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百回了,如今想得其相助,非得舍他一层皮不可!”
“大都护过虑。”鲁长史突然长出脑子来,“萧固和卫驰飞往长城上增强驻兵防守,正是为了防止突厥趁乱打劫,有他们牵制突厥人不敢轻举妄动。”
郭元振驻足,冷眼看他。
“况且今时不同往日,突厥分化为东、西二国之后,兵力被削弱,战力大减。留在这西域的西突厥,其朝内诸王子与各师各部都忙着争权,眼下不敢招惹外敌,反倒在各自寻求外援。”
鲁长史吞了吞口水,提醒道:“早前勃律部底下的鹰师就曾与咱们暗中联络,让咱们助其王子登位,只是被您回绝……咳,只是被您忘了。”
郭元振瞧不起突厥人,也恨突厥人。
当初勃律部知他助慕容顺夺权,便派鹰师传信,让他相助突厥四王子,可他看完信后直冷笑,两爪将其撕毁,抛掷一旁。
只是鲁长史惦记着从突厥人手上刮些钱财,又想着鹰师善侦查之术,便与其暗通过几次信。讨过几车银钱,或是让其帮忙给江家旧部押送些东西,转回京城。
后来也不知是因萧固与卫驰飞封锁,还是因其迟迟得不到郭元振的回复而作罢,双方便断了联络。
经他一提醒,郭元振想起的确有过此事,可一想到要找突厥人求援,他心头便膈应。
他对突厥人的痛恨,不比对皇室的痛恨少。
鲁长史继续与他分说时局。
“眼下,不仅是突厥人,萧固和卫驰飞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也不会围困咱们近两月,却迟迟不发兵。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与我们动兵,塞北局势必乱,届时不光是突厥,大夏、大月氏、吐蕃也会坐不住,想来分一杯羹。另外还有乌孙、龟兹、楼兰等归附朝廷的属国,也会借机夺回王权。”
郭元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鲁长史发狠道:“他们怕什么,咱们就来什么。只要乱局一起,他们自顾不暇,咱们再以平乱为由出兵,便能突破其封锁,联络京中士族、盘王旧部和江家旧部。届时内忧外患并起,咱们就可以趁乱扫掉萧固和卫驰飞,然后直入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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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郭元振虎目的瞪视下,他强自镇定地抬头,“大都护,您已经忍耐得够久了。”
“怎么,觉得老子忍成王八孙子了?”
“属下不敢。”
郭元振一双浓眉怒飞,“你以为本将没想过给这西北塞一塘火,烧掉萧固和卫驰飞两个王八蛋?给京城那些老家伙和皇帝小儿一个教训?”
他抬脚踩碎脚边倒扣的茶盏,“但你可知这局面一旦被打乱,我们也会腹背受敌?在周遭这些混蛋眼里,我们仍旧是大盛的兵将,与萧固和卫驰飞并无不同,他们恨不得将我们仨一锅端,好蚕食这西北。”
萧固、卫驰飞还有他,三人虽敌对,却有一个共识,那便是不能让西北重落虎狼之口,否则被撕得四分五裂,再想要捡回来可就难了。
他之所以按捺这么多年,与京中各贵族官员重组盘王与江家旧部,设法扶软弱的颍王上位,便是想在不打破西北稳定局面的基础之上,建立自己的王地。
当年因盘王逆案,他郭家被贬至西北戍边,祖父、父亲、叔伯皆战死,以郭家男儿大半性命,才抵消当年所犯附逆之罪,给了他一个翻身的机会。
他也不负所望,凭着赫赫战功,满身伤疤,一步步走到今日。他虽憎恨皇家,想脱离其对郭家命运的摆布,却更恨夺取他郭家男儿性命的敌人。其中最恨的便是突厥人,因为突厥人杀了他的父亲。
鲁长史苦口婆心道:“可如今我们已经被逼入绝竟,近两个月的封锁,锁的不仅是消息,还有钱粮,眼看就要入冬,若没有钱粮,咱们的士兵还有百姓,拖也给拖垮了。”
他心道反正话已说至此,也不差这一两句,大不了再被踹两脚,便忍着再次触怒他的恐惧说道:“眼下皇帝派使臣前来,便是给我们下达最后通牒,难道您真的要回京,等着被清算?被像您父辈那样被人捏在手里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