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日子还长,可以慢慢教。
打样前,两人归置肆中书册,今日又找来不少学生来问《蒙学新集》,胥姜打算与梁墨正式签下聘书后,再着手刊印。
“第一日上工,觉得如何?”
梁墨找着序号,将手中书籍分门别类地放回原位,随后拍了拍手,说道:“还好,事情虽然繁杂,可却能学到许多东西。”
比如了解书籍类目,如何排序、编号,又比如学习鉴定字画年份,所用颜料,还看胥姜修注古籍,裱褙字画。
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位东家,虽是位女子,却博闻强记,见多识广,远强过许多男子,轻视不得。
同时他又觉得惭愧,自己虽刷印功夫还过得去,于其它技艺上却逊色许多。
他得早日上手,要不然这五千月钱他拿着心虚。
“东家何时教我?”
“莫要着急,时日还长,一步一步的来,一样一样的学。”
“东家学了多少年?”
胥姜算了算,“东拼西凑,勉强算十八年吧。”
十八年?梁墨暗暗吃惊。
想他十岁拜师至今已有七年,近日他时常觉得比起师父,自己虽有所欠缺,却也算小有所成,可如今才发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与胥姜比较起来,他学的时日不够久,会的技艺不够多,更不够精。若胥姜是山是海,他不过是座小丘,是条溪流,竟还敢洋洋自得、沾沾自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难怪今晨师父送他出门时,叮嘱他要虚心求教,莫要轻看这份活计,否则不光是丢了他的脸,更是丢了师父的脸。
他正色道:“东家,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胥姜满脸疑惑,这小孩突如其来发什么愿?
胥姜常赞叹于陆稹、胡煦等人之天分,何曾想过自己在他人眼中亦是人杰。
儿时,胥渊常说她是蠢材,天分有损,只能以人力来弥补,所以一日不歇地教导她,督促她,训诫她。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她如今所掌握的技艺,皆是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由生疏精进至贯通。
为此她挨过不少骂,流过不少泪,挑破不少血泡,最终淬出一个个茧,一道道疤,和一双结实的手。
在胥渊过世后,世事代替他,以风霜雪雨,以人情冷暖,以天高地迥,以无穷宇宙,将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劈刻成一道坚硬的疤。得使她最终,长践川途三千里,一朝安家槐柳下。
这份坚持,这份不懈,何尝不是天分?
“你家住何坊?”
“兰陵坊。”
“你如何来的?”
“走路。”
走路?兰陵坊与永和坊相隔五坊,竟然是走路来的?胥姜看了眼天色,对他说道:“那你赶紧动身回去吧,再耽搁便要闭坊了。”
“不怕,我可以跑回去。”说罢,梁墨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同胥姜告辞后,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胥姜看他竹笋一般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街头,既怀念又羡慕。
想她也曾有过这般岁月,只是少年意气如溪泉,流去昨日山水间。如今她也成人了,褪去一身莽撞,变得坐不垂堂,进退思量,虽说安稳,却少了些蠢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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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年轻好啊。”
正嗟叹,却见楼云春自街口打马而来,转念又觉得如今也不错,年少岁月虽葱茏,细水长流却更暖人心肠。
楼云春远远见她立在门前,心头跟淋了勺蜜似的,又润又甜。他一纵缰绳,快步跑到书肆门口,跃马而下,三两步跨到胥姜面前,满面含笑地看着她。
“在等我?”
胥姜起了坏心眼,“没有,刚送走新来的帮工。”
楼云春落下唇角,回头看了看,却没见那个五千钱的帮工。
“别看了,早走远了。”
“走远了,你还站这里作什么?”
“探一探今日吹什么风。”
“吹什么风?”
“今日不吹风。”胥姜眉眼弯弯,“今日照月亮。”
楼云春转身去牵马,留给胥姜一截通红的后脖颈,胥姜哈哈大笑,见将人笑恼了,又追上去哄。
边哄边想,看吧,这成人自有成人之乐。
将马牵进后院,楼云春自马背上取下一只竹篓递给胥姜。胥姜打开来一瞧,竟是一篓子茵陈,碧绿青翠,甚是可人。
经过阴冷冗长的冬日,乍见一篓子春意,顿觉满身沉重尽消,人也轻灵起来。
“哪儿来的?”
“自然轩里摘的,父亲种了许多,拿来入膳或入药。”他邀功似的说道:“这是第一茬最嫩的。”
胥姜翻了翻,还没起蒿,果然鲜嫩。茵陈入膳,以未起蒿的初芽为最佳,此时的茵陈香气怡人,口感清新,可拌食,可入汤,可清炒,还可以用来制茶。起蒿后叶片变白生筋,生苦涩之味,便只适合入药,不适合入膳了。
“你想怎么吃?”
“都好。”
在吃上,楼云春没什么主意,通常都是胥姜煮什么他吃什么。
“这一篓子不少,且放不得,一放便老,老了就发苦,不好吃了。这么多,咱们索性做一桌开春小宴,如何?”
“开春小宴?”听着倒有意思,楼云春含笑点头,“好。”
“那你切料将马和驴喂了,我去生火。”
“去吧。”
月色胧明,灯火可亲,四瓦五舍,食香阵阵。
楼云春将草料倒进石槽中,驴立马凑过来抢食。马倒不着急,老神在在地等它吃完,才凑上前去细嚼慢咽。
楼云春摸了摸它的脑袋,赞道:“好马。”
驴见状,也将脑袋凑到了他手底下,楼云春手顿了顿,也摸了摸它的头,“蠢驴。”
平日里胥姜骂它蠢驴骂惯了,它一听便知不是什么好话,张嘴就咬,却不想被楼云春揪住了嘴皮。
“照月。”胥姜自厨房伸出个脑袋,“柴烧完啦。”
“知道了。”楼云春赶紧松手。
蠢驴晃了晃脑袋,鼻子直喷气,这个也不是好东西!
“狗东西!”
自然轩里,楼敬提着篮子,看着光秃秃的药圃,气得直吹胡子。
他那么大一片鲜灵灵的茵陈,竟被扒得只剩桩子了,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