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姜瞧着周善才若无其事地与曾追谈刊印文集之事,感叹之余不禁佩服。要脸皮何等之厚,才能将方才之事当做全然未发生过。
这京城第一书局的东家,果然名不虚传。
曾追皱眉瞧着周善才,随后将自己桌上的文章一收,顶着张花脸,冷道:“你这书局,我可高攀不起,便是我的文烂在泥里,也不会给你,免得污糟了它。”
周善才笑道:“你这倒是没说错,出了这楼,你这文也只能烂在泥里。且不止你这篇文章会烂在泥里,你今后所有的文章,也别想在京城任何书局刊印。”
“你什么意思?”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周善才眼底藏针,面上却笑容可掬,“今日曾公子搅了拾文雅集,自然要付出代价。要么将文章留在雅集上,让书局替你刊印售卖,要么就如你所说,任它烂在泥里,两条路随你选。只是容我提醒公子,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千万别选错了。”
“你威胁我?”
“是。”
他竟承认了!
曾追怒不可遏,眼看他要掀桌,杜回立即上前将其拦住,又对周善才劝道:“年轻人嘛,气盛狂傲,东家何不多担待些,以彰显气度。”
“我若不担待,便让他被那群士子打死打残了。”
林噙年冷道:“一切皆因为你们弄虚作假而起,若公平公正的评选,便不会发生这等事。”
周善才目光转向他,微带讥讽,“若这世间事事都公平公正,先生又岂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此话诛心,胥姜几人脸上不由得浮起怒色。
曾追一拍桌子,倨傲道:“说不刊便不刊,老子不与尔等同流合污,待老子高中登榜,还怕没人替我刊书?”
周善才哼道:“口气倒不小,登不登榜,也不是你说了算。”
胥姜眉头一跳,只觉得他话中有话。
周善才却十分谨慎,没接着说下去,只道:“既然你已做了决定,那便等着瞧吧,看你这些文章如何变成废纸。”
“东家口气不小。”胥姜有样学样地将话塞回他嘴里,“他的文章,会不会变成废纸,也不是由你说了算。”
周善才阴沉地盯着她。
胥姜勾唇,目光却冷硬,“只要斩春书肆和我胥姜在这京城一日,他的文章便永远不会变成废纸。”
“胥掌柜泥菩萨过河,还想保别人?”
“承蒙高看,我可不是什么菩萨,真正的菩萨高坐明堂,自然会护佑他的子民,不让其受邪气侵扰。”
何况她身旁还有一只活阎罗,专斩作乱小鬼。
周善才将桌上的刊印契书一撕,沉声道:“行,那便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胥姜骑驴看着曾追的文章走在前,曾追替林噙年牵绳走在后,杜回等人则同乘一辆马车压阵,一行人结伴从曲池往永和坊去。
曾追顶着一脸青紫,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只觉得参加这拾文雅集不亏,这顿打挨得也值,若非如此,他又怎能结识他一直钦慕的林噙年呢?
林噙年本不欲让他牵驴,可又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了。
一路上,曾追对林噙年问东问西,烦得林噙年直叹气。
胥姜看不过去了,便出言解围,“曾公子,方才在携月楼听你说,你自蜀州而来?”
曾追对替他解围的胥姜很有好感,便热切道:“正是,听娘子说话也带南音,可是同乡?”
“算半个。”胥姜将文章还给他,又问道:“曾檐可是你曾祖?”
曾追瞪着一双肿泡眼,犹如条傻鱼,“娘子如何得知?”
还真是他家。
林噙年闻言也投来目光。
胥姜徐徐道:“蜀州曾家,想当年也是蜀中望族,一门八学士,皆以文章闻名于世,其中又以曾檐天赋最高,四科八种无一不精。其文遵循先贤学以致用之说,反对束书游谈,涤荡了当时浮泛玄虚之风,为不少士人所追随。”她冲曾追微微一笑,“我听你自报家门,再读你的文章,便知是他的子孙了。”
见他还傻着,又问:“当年云霄先生与令祖交好,并赠送了一册《子云四赋》给他,可对?”
曾追眼睛瞪得更大了,惊道:“这你也知道?”
胥姜笑而不答,另问:“可知那《子云四赋》如今在何处?”
曾追摇头,黯然道:“当年家中清贫,为维持生计,卖掉了好些书籍,那册《子云四赋》就在其中,如今已不知流落何处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什么?”
林噙年见她摇头晃脑、故弄玄虚地逗弄人,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曾追也顾不得手里还扯着驴子,忙凑到胥姜面前问道:“难不成那套集子如今在娘子手里?”
胥姜摇头。
曾追着急了,“那为何又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事要紧,娘子可别逗我。”
他胳膊肘杵到了犟驴脸上,被它一脑袋顶开,差点让他栽个跟斗。
胥姜噗地一笑,拍了拍犟驴的脑袋,才告诉他,“那套集子原先在我这儿,后来出让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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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怪我来得迟!”曾追捶胸顿足,又追问道:“烦问娘子将此集子出给谁了?我去找他买回来。”
胥姜往身后的马车看了眼,心道:怕是难如登天咯。
“娘子?”
“不是告诉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胥姜往后指了指,说道:“便是那位杜回,杜先生。”
曾追立马将缰绳往林噙年手中一塞,朝后头马车跑去,等胥姜回头,人已经钻进车厢了。
她笑成狐狸样,转眼却对上林噙年探究的目光,连忙轻咳两声,掩下笑容,假装看路。
几人回到书肆,胥姜先让林红锄去请陈大夫来给曾追看伤,又将几人请进肆安坐。
那曾追此时不烦林噙年,跑去烦杜回,非要买回那套集子,差点将杜回气得敲他脑袋。
楼敬、李统学、钟麓见杜回难得窘迫的模样,笑得东倒西歪。
要不说横的怕愣的呢,杜回再凶,碰到曾追这个愣头青,也只有叹气的份儿。
直到林红锄将陈大夫请来,杜回耳根子才清静了。
陈大夫与几人也熟识,闲聊间听说拾文雅集上发生之事,给曾追上药时动作轻柔了些,不再将他按得吱哇乱叫。
钟麓道:“此次是将人得罪得狠了,这后生今后在京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