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咳嗽,喉咙里过于干涩导致的出血反倒润滑了声带,他的发音越加高亢、越加明亮,像是一只濒临死亡的凤鸟,不甘愿死亡、不愿意死亡,而在最后一刻发出泣血的哀嚎。
“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老师——!!!其实我早就听闻了西维算出来的最后答案,可,可是,即使如此我也完全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算出来它——”
他的泪水无知觉地淌了下来,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一直憋着的眼泪就这么随着他情绪的崩溃肆意流淌。
导师不忍看到自己曾经最得意的大弟子这个样子,他向来都是高傲端庄的孩子,自从入了他门下学习,就从来没有过在他面前表现出现在这个样子——那可是一个连自己衣袖有了褶皱都愿意重新熨烫一遍的人啊。
他走近到他身边,蹲下将自己的手扶在他的肩膀上。
“我明白的,马格捏特(Magnitude),我都明白的。”
比起毁灭你更加让人觉得绝望的是什么?那就是在毁灭你时,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你——那不过是一股名为“天才”的飓风偶然间路过了你的世界,她并没有将你作为对手、也没有主观上想与你进行比较的意愿,她只是……不在乎,就像人类从不会在乎自己前进路上有一只渺小的蚂蚁一样。
她只是路过,然后就那么摧枯拉朽般地毁灭了你整个人生的未来与信仰。
——就像那些明明已经扣到艺术殿堂门扉的人,却在卢浮宫里真正见过大师浑然天成让你流泪遗憾的艺术品后才真正发现自己与对方的巨大差距。
而这种差距,从来都不是什么努努力,勤奋自律来的,它就是浑然天成、就是与生俱来。不是努着干点什么就能得到的东西,它是莫扎特汉密尔顿兰波米开朗基罗,是阿基米德莱昂哈德牛顿高斯爱因斯坦斐波那契,你什么都做不了,你等待着着急,因为你知道你的时代很快就会过去,天才永远留在了那里。
“我……我不甘心啊,老师我不甘心……我……”
那一天的最后,直到被系统接入报警叫来的救护人员冲进实验室带走那孩子,他都一直一直在哭泣。
而等到作为导师的伯恩哈德恍惚地站起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现在正是今天的下课时间,西尔维亚此时应该在那位数学家的课堂里收获颇丰、说不定与那位天才相谈甚欢约定一起攻克某个星际长久以来的理论难题。
与此同时,道格拉斯却正被送上救护车在绝望中被拉向医院疗伤。她的身影或许在人来人往中曾经与一身白衣的道格拉斯擦肩而过,却之后将在学术生涯中再无交集。
她会走得更远、更远,但道格拉斯……
他艰难地擦擦自己的镜片,他遗憾地想着,他大概要永远地失去他的学生了。
*
没有人——尤其是一个足够骄傲的天才——能够忍受自己的一生都要在一个天才背后,以追逐她的尾气而活。
天才的诞生对于整个文明来说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但对于同期的人来说,可能却并不如此。她像是一颗天外而来的流星,自宇宙深处降临于人间,旁人欣赏着流星划过夜空的绚烂,却无人知晓它身周有多少人正在忍受它的灼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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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师最后一次见到马格捏特.道格拉斯时,他是来向自己这位恩重如山的老师请辞的。
“你应该明白,这是经常有的事。”他的导师拿着那张薄薄的纸,考虑再三,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真的是很常见的事情。曾经他打败了他的师兄,现在他的学生打败了别人,而别人如今又打败了他的学生。
他也是踩着多少天才的光环,才站在这里的人啊。
“道格拉斯,你让我很失望。”
而面对导师这样的话,这位名叫道格拉斯的青年此刻却显得极为平静,平静到甚至让他觉得恐惧。
他拿到转专业的签名后,临走时深深为他的老师鞠了一躬。
“感念老师这些年的悉心栽培,学生……学生朽木。”
他知道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宇宙自大爆炸起始,又有什么样的戏码不曾在这世上上演?
他知道只要自己能够放弃自己那一文不值的野心与自尊,老老实实地当个学者毕业后跟在那位普蒙托利的背后,不说荣华富贵,至少安稳度日绝对足够。
但他就是不甘心。
他不能容忍曾经如此高傲的自己甘心匍匐于旁人咀嚼过的饵食之间,更不能容忍自己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追逐着别人的身影度过如此庸庸碌碌的一生。
他想追上她,想站在她的身边而非身后,想和她一同发光而非做那个光的导体,想和史书与论文一起名列前茅。
而既然他不可能在这个领域里做到,那么他就放弃它,去另一个她不了解的领域里深造——即使他要放弃自己的半生所学,放弃自己曾经也让人惊才艳艳的天资,重新开始。
如果他足够出彩、如果他足够优秀,那么或许会有一天,那个无所不能、天资纵横的西尔维亚,也要为她所不了解的问题而向他请教呢?
*
“……0,1,4,6,8……哇,真的成功了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天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做到了!现在我们这边就等数据出现了,道格拉斯,我这次欠你一个人情——”
对面人的夸奖让他很是汗颜,这个密码因为必定有解、同时已经规定了解密方法而显得轻松,要他来说,说不定更困难的是从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信息看出解密要求呢!
这种莫名的羞惭让他忍不住开口道:“这算不了什么,如果是其他人——比如西尔维亚的话,绝对会比我快的……你为什么不去问她呢薇莉安娜?”
对面人突然一怔,有点不情愿地说:“其实她在的,她就是之前让我去向你求援的人——诶,这么说她也很认可你呢——”
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了。
思维远去,声音消弭。
突然发现那位在他眼里越来越耀眼的人,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可他的,他感觉自己现在脆弱的泪腺突然又要开始流泪。
『如果他足够出彩、如果他足够优秀,那么或许会有一天,那个无所不能、天资纵横的西尔维亚,也要为她所不了解的问题而向他请教呢?』
——而他居然真的做到了吗?
时光倒流,命运交错。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个决定他命运的下午,他签完退学文件后站在学校的门口,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而在他身边,浑身披着金光一般的西尔维亚就那么突然地路过了他的身边。等他反应过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伸手拦住了西尔维亚的去路。
“干嘛?”
当时待人远比现在很不客气的少女如此不耐烦地问着这个突然拦住她去路的陌生人。
——这世间人们来来往往,总是形色匆匆,这些路过你生命的人大多都只看到了烟,然后就这么低下头不经意间就消失在了人山人海。
“那个,我想问一下,这个学校的生物楼怎么走?”装模作样的青年实际紧张得要死,受益于曾经被导师逼问的经历,他抓耳挠腮地总算脱口而出一个问题。
他自觉烂的要死,却被对方的反应受宠若惊。
“哦?你是学生物的?”一直都没拿正眼看他的少女抱着书第一次转向了他,灵动的翠绿双眼盯着他的脸,好像要把他的脸牢牢记住。
“这门学科可是很难的,你居然这么厉害——唉,你叫什么名字?”
——但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在人山人海里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