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祝玫顶着黑眼圈,一早就给谢衡打电话。
谢衡声音沙哑,但一秒就接了。
祝玫问,“休息?”
谢衡道,“上班。”
祝玫道,“这么惨?怎么总是加班?”
谢衡哼哼了一声,问,“你那天怎么会去矿山?”
祝玫叹了一声道,“别提了,提起来我就郁闷。”
谢衡问,“怎么回事?”
祝玫道,“昨晚那个赵金生后来请我朋友吃饭,我朋友非让我去,他发了红包,我没拿,结果他就发飙了。”
谢衡问,“赵金生不光开矿山,杨南真的公司,他好像也有股份。”
祝玫问,“杨南真的公司,那个什么讨债公司?”
谢衡道,“是啊,这种人的钱来得不干净,互相洗钱,你离远点。”
祝玫道,“我是不想去啊,硬被拖去的。”
谢衡问,“谁啊?”
祝玫道,“徐怀敬的儿子。”
谢衡问,“徐怀敬是谁?”
祝玫说,“好像是区政协主席。”
谢衡道,“我等屁民,在他们这些权贵面前,还是低调点吧。不过如果赵金生盯上你了,我帮你去打招呼。”
祝玫说,“不用了,徐怀敬儿子帮我打招呼了,我只是来问问,他到底什么背景。”
谢衡转着面前的笔,苦笑一声想,谢衡,你可真没用啊。
他道,“赵金生背后肯定有人,但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先前他们矿上出了点事,死了人,我们所长去摆平的,可见上面关照的人力道不小。如果用得上我,你说一声。”
祝玫笑道,“能用上你可不是什么好事。”
正说着,谢衡道,“对了,沈钰菲问你借过钱吗?”
祝玫疑惑,问,“怎么回事?”
谢衡说,“昨天她突然打电话来,想问我借5万。”
祝玫道,“那我问问她。”
谢衡道,“也许是给她女儿报名小学的事情吧。”
祝玫道,“那我先给她打个电话,一会儿回你。”
祝玫知道谢衡没钱,沈钰菲问他借钱,可真是问错人了。
谢衡是个男人,自尊心强,家里破产这种事,瞒了大家这么久,可以想见,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家的情况。
祝玫拨通了沈钰菲的电话,问,“老谢说你昨天给他打电话了?”
沈钰菲叹气道,“玫,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否则也不会回来考公务员。这件事情我本来也不想麻烦,但你问了,我也实在无人可求了,就实话实说行吗?”
祝玫当然说行。
沈钰菲道,“原本我不是跟你们说,想把女儿弄去实验小学么?先前送了50万给一个教育局的股长,谁知道那人进去了,这钱不就打水漂了么?可不巧,我婆婆又生病了,我老公原先就不赞同我择校,现在出了这么个事,我肯定得拿点钱出来给我婆婆治病。可我眼下真的没那么多钱,就想到处借一点,凑个10万。”
祝玫道,“我和老谢一起借你。”
沈钰菲犹豫道,“我听老谢的意思,他也挺难的。”
祝玫道,“我跟他说,我跟他一起凑一凑。”
沈钰菲连声道谢,并道,“如果那50万还能退回来,我一定第一时间还你。但我估计不太可能。如果那钱退不回来,我就到年底,等发了奖金,怎么样也攒出来还给你。”
祝玫说,“这钱不急还,你家里照顾好要紧。”
沈钰菲连连道谢。
祝玫挂了电话,一声叹息,给沈钰菲转了钱过去,特地备注,借款,用于给她婆婆治病用。
虽然是朋友,虽然她不在意这5万块,但凡是都要留一手,就算是朋友,为了5万块翻脸也不是少见的事。
祝玫这么备注,也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
她转了账,沈钰菲又打电话过来道谢。
闲扯几句,祝玫才给谢衡回了过去。
她没有和谢衡说自己用的是他俩的名义,只说自己借给沈钰菲的,免得谢衡想太多。
谢衡听了经过道,“这笔钱她可以通过诉讼追回,不过那人已经进去了,查流水的话,肯定能查出来,也可能会叫她去配合调查。这事对沈钰菲的声誉不好,她自己也是搞执法的,怎么这么糊涂呢?”
祝玫想了想,叹气道,“她怎么知道那个人会被抓,如果还在位子上,应该不至于的。”
谢衡问,“是渤江的么?”
祝玫倒是不清楚,只说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谢衡却说,“那是她糊涂,进了实验小学又如何?又不是所有实验的学生都能清北。”
祝玫一时无言。
谢衡问她,“赵金生后来没再找你麻烦吧?”
祝玫道,“昨天他也许是酒喝多了,这么小一件事情,有什么必要盯着我?”
谢衡道,“你小心点为好,有事打我电话。”
祝玫应了一声。
挂了祝玫的电话,谢衡看着面前的烟头,心里烦闷。
坐在派出所杂乱的办公司里,老裘在对讲机里叫道,“去抓赌了。”
谢衡找了一圈,戴上帽子,连忙下楼去集合。
最近接了几个报警,都是当事人被催讨赌债的。
然而,邹老板的公司却没任何影响,反而报警的老赌棍,因为参与赌博,被拘了两个。
所里排查了线索,找到了几个地下赌场,今天要行动。
谢衡跟着裘队,一众人赶到现场,是一个厂房,在二楼的会议室里,一群人正在赌博。
民警踹门进去,其他人跟上,直接拿下,赌具全部没收。
谢衡按下的那人,低声对谢衡道,“别抓我,我是赵哥的人。”
谢衡道,“什么赵哥,不认识!老实点!”说完,直接把人拷上就带走了。
把人带到派出所,搜了身,分别带去审讯。
谢衡突然被所长叫了过去,并道,“前面进来的那个黄毛,你看看。”
看看,就是不办的意思。
黄毛就是他抓的那个。
看来那家伙真是背后有人。
谢衡听了,说了声明白,从所长办公室出来,走廊镜头,是一面正冠镜。
谢衡不敢再看自己的眼睛,匆匆下楼,找了个借口,把人打发了。
老裘在分钱,叫了谢衡进去,又是3000。
谢衡看着那叠红票子,只觉得手掌热得发烫。
再看老裘,他说,“晚上去喝酒。”
这场景,让谢衡不忍再看。
老裘其实业务很精湛,专业素质也很过硬。
他一开始做警察,也是为了这些赌资吗?
他在国旗下宣誓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
出了门,门外是那个比他小了三岁的文书。
文书知道是来拿钱,眉开眼笑,看到谢衡的时候,高傲地对着谢衡点了点头。
只怕,文书比他拿得多。
不是已经看惯这笑贫不笑娼的人世间了吗?怎么还会纠结这种事?
普通人活着,本就艰难,只有站上高台,才能重新穿上体面的衣服,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谢衡收了钱,回到办公室,打开手机,还停留在通话的界面。
最新通话,是祝玫。
曾记得,他们年少时候,执树枝为剑,仗剑行天涯。
登临无人的山巅,俯瞰茫茫人间。
祝玫挥手,念一句,“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而他飞出手里的枯枝,看它落入山野,不见,说一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那段时候,村里为了镇里修水库的事情,在上访。
村里人说,等水库修成了,以后水渠就没水了。
村里如果要水,得给镇里管水库的送钱,还得给上游村子里的村书记送钱。
村民们很气愤,下游其他几个村也联合起来,一起去上访。
谁知,镇里的人把村里的带头人给打了,一时群情激奋。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成年人世界里的利益纷争。
她问,“谢衡,你说,我们长大了也会变得跟那些大人一样势利么?”
他说,“我觉得不会。”
她笑说,“我也觉得不会,我不会,你也不会。”
谢衡捏着那叠钱,随后扔进了抽屉里。
章坚的秘书打电话给他,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去接人。
他去找毛所长请假。
毛所长看向他,笑了笑道,“谢衡,以后我还得靠着你呢。”
这话里,意味不明的暗示很多。
谢衡道,“报告,只是家里有点事,父亲生病,要回去一趟。”
毛所长仍然是笑,并抛了支烟给他道,“行了,以后要请假不用跟我说,我跟教导员说了,以后安排你机动。”
谢衡看向毛所长,没有应声。
毛所长抽了烟,对他道,“章区吩咐过了,你如果有不好办的事,我会帮你出面的。”
这就是权势的好处。
立竿见影。
只需一个电话,他的地位,立时逆转。
毛所长道,“谢衡啊,你是个聪明人,以后上去了,别忘了哥啊。”
说着,毛所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谢衡却仍然笔挺地立着道,“前几天市里调研的时候,特地让我关照赵金生最近低调点,虽然领导来过了,但他先前闹得动静不小,我位卑言轻,怕我的话没用,还请毛所指点。”
毛所长听了道,“行,我给他打电话,他最近是惹了不少麻烦,先前在外面吃饭也是,还欺负人家新来的公务员,惹了徐政委的侄子,真是不像样子。”
谢衡听了,并不接话。
毛所长拿起电话就打,并同时挥了挥手,让谢衡走了。
谢衡换上便装,衣帽间的镜子里,他胸口还有上次江华静留下的淡淡痕迹。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里,那也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他的食指微微点上那个位置,没有感觉,不会痒,也不会痛。
如果有一把枪顶在这里,扣动扳机,杀死自己,他的血,应该会把此刻他这身衬衫染红。
等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血,大概已经变成黑褐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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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去接江华静,今晚江华静有应酬。
他无法得知她下一步的安排,所以只是个待命的司机。
到了市局,门口保安早已认识他,冲他点了点头。
在市局楼下等着,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江华静才疲惫地下楼,看到他的时候,江华静微微一笑问,“等久了吗?”
谢衡道,“没有。”
江华静上了车,说了地址,谢衡缓缓启动了车辆,才发现坐久了,腿有些发麻。
可他不敢停留,踩下油门,开车走了。
叶墨珲让自家老爹出面,同副市长秦赫川打了招呼,请了市里的安全生产监察支队以渤江区近期居民投诉较多,市领导有批示件为由,检查了台星厂。
检查下来,设备安全不合格,直接开了停工整改的单子。
可台星厂关停了一天后又恢复生产了。
因为台星厂的工人也去上访了,说是工厂还欠他们工钱,老板说不开工就没工钱。
工人每天聚集在市里,最后市里安监支队妥协,又让工厂开工了。
恢复生产之后,周边居民又去上访。
总之,两边都得罪不起。
呵呵,老父亲可真是费心,把他运作进这么个烂摊子里。
为了不让老父亲自我感觉良好,他又给父亲大人打了个电话。
叶煦铤接了电话,沉声问,“又有什么事?”
叶墨珲道,“儿子晨昏定省,尽一尽孝心。”
叶煦铤隐忍着怒气问,“又惹什么事了?说!”
叶墨珲心里暗叹,自己这不争气的二世祖,不扶上墙的烂泥,也只会惹老头子生气。
他说,“我们区长卫仆东说,想请您帮忙打个招呼。”
叶煦铤说,“他不会自己来找我,还要你来和我说?”
叶墨珲道,“那不是市里安监出面,危化品厂都没关停,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老交代嘛?”
叶煦铤道,“光有市里出面有什么用?你们自己区里,下面街镇,日常管理得跟上!”
叶墨珲说,“没钱,跟不上啊。”
叶煦铤道,“别来这套,刚开放的时候多穷?都靠钱去摆平,要你何用?”
叶墨珲转着手上的笔,和他爸打电话,就是容易焦虑。
他说,“对对对,我明白,当然要开源节流,首先得有懂财税的人不是吗?”
叶煦铤道,“不懂就去学,你刚生下来就会跑吗?”
叶墨珲说,“我不是哪吒。”
叶煦铤道,“哪吒的本事你是没学会,捅娄子的能力你不输哪吒。”
叶墨珲挠了挠自己的脸,说,“那个,卫区长就是想请你和秦市长提一提,介绍个懂业务的财政局长过来。”
叶煦铤听了,哼了一声道,“到底是卫仆东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卫仆东为人我知道,有能力,也很谨慎,怎么会让你跟我开这个口?”
叶墨珲道,“那不然他让我跟谁开口?宋修和?”
叶煦铤道,“你临走的时候我们跟你说过什么?嗯?”
叶墨珲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这不是,还是来跟您提了吗?”
叶煦铤道,“你自己在地方上,一定要谨言慎行!”
叶墨珲掏了掏耳朵,敷衍道,“我明白,我明白。”
叶煦铤道,“还有事,你说的这事,我再考虑一下。”
叶墨珲连忙端正态度道,“好的父亲,您忙,烦请您拨冗关心——”
话还没说完,父子情深的一出虚假戏码,就在叶煦铤毫不留情的挂断中结束了。
叶墨珲啧了一声道,“出面也没什么用,哼——”说完,继续转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