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红。在满地弥漫的沉静光芒中,可以看到一棵枯黄了的草根上,又悄悄地抽出了一丝嫩绿。
只是一棵普通的杂草,似乎是专门为了这个失魂落魄的人准备似的,突兀又刺眼的扎进他的眼睛里。
关山羽静静地望了一会儿,认出来,这是上回他带宴如尘回灵草轩时,宴如尘帮他除过的草。
沾了一点露水的蜂儿从一旁匆匆飞过,被冬日的寒风卷了一阵,摇头晃脑的撞在面前这个人的身上,迷茫的停歇了一会儿,便又匆匆越过了他飞走了;蚂蚁搬着刚找到的食物捋着触须走近,但是似乎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急行而去;被关山羽拔出又丢在一旁的草根上挂着几个小瓢虫,夜晚睡的好好的却感觉有人惊扰了美梦,站在一边叉着腰发出不满的鸣叫...
夜晚离了人们走动的身影,但是到了晚上,就是草木的天下,满世界都是它们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只是在这一片窸窸窣窣中,只有一个人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但是被寒风一扫,马上就凉透了。关山羽手指已经冻僵泛红,捏着草根的手指已经微微有些发抖,捏不住这细小脆弱的草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滑落。
他怔怔地又望了一会儿,随后擦了擦眼睛,低下头,继续清理面前的空地。
夜晚的时光总是漫长,似乎是一部长长的旧电影,泛着熨帖又微苦的味道。
关山羽是不喜欢黑暗的,因为年少时寄居在别人家,夜晚总是孤独又谨慎,怕稍不留意,他就要在某个大晚上收拾行李滚蛋。长大后也不喜欢,无论是深夜加班时那份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报告,还是在昏暗灯光下码字导致的眼睛酸涩,亦或是在这个世界身陷囹圄时感受到的那份潮湿阴冷的夜晚气息。
他都不喜欢。
但是今晚,应当是他人生最后一晚了。
说起来,这样的晚上,宴如尘一定也过了许多个。
他的夜晚一定更加的难熬。那是寄人篱下,忍着饥饿与寒冷,忍受白眼与打骂,遭遇轻视和刁难,失去尊严和自尊,在一个个苦涩又漫长的夜晚,独自忍受着痛苦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苦涩。
诚然自己的童年也不完美,但是起码保证了可以饱饭,有地方睡。但是和他一般大的宴如尘,在失去父母,失去庇护,流落街头时,他要如何生存呢?
在那些空落的黑夜后的白天,在那不眠的白天后的黑夜,兼着痛苦与惊恐,带着一个人对生命最低限度的祈求,向神明祷告,求求让他活着就好。
这样的人生,重复了八次,在关山羽来的这一次,就该由他来终结了。
有些想了许久都无法参透的问题,也许就会在某个瞬间,思路突然清晰了。
一个人在最失意,最悲伤的时候,更容易看到自己的身影。也是在上山来坞子尖的路上,每靠近这里一步,他便越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到这个世界。
两个同样痛苦失意的人在这个世界相遇,像是神明的苦心安排。而解决这一切的答案很简单,答案在一开始就说明了。
面前的杂草已经被关山羽拔得很干净,整片草地干净的像是翻新过一遍,虽然在现在应当姑且说是悲壮的情境下,关山羽还是开了小差,暗自欢喜的觉得,能把这草地整理的如此干净,也就他这个灵草轩出来的弟子可以做到。
莫名其妙的笑了一阵后,他才从怀里掏出那被油纸包的严严实实的东西,拆开后放置面前,随后望着月亮和即将升起的太阳在东边有些不那么明确的分界线,又从腰间拿出一把细细的匕首,轻轻的划开了自己的手掌。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晨间的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草叶不堪重负,渐渐的压弯了腰,露水轰然坠地,在晨光下,摔开万道金光。
宴如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望水岭,只是他抬头时,人已经站在望水岭的大门前了。
他在路上似乎是走错了很多路,撞到了什么人,但是他不记得了,因为他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只重复一句话。
我要你滚。
冬日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他就站在路的尽头,和这黑夜融为了一体,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黑夜。
有了发了霉的记忆,在此刻却像是突然被人扫开尘埃一般,越发的清晰。
他曾在年少街头要饭时,遇到过一对好心的兄弟。
那两人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间,耕种了一片田,白天时一个男人去种地,另一个男人去乡间打猎。因为长年累月户外劳作,这两兄弟都长得黑黢黢的,负责打猎的那人脸上还有道深刻的刀疤,看着不近人情。
但是也就是这两个人,在宴如尘实在是饿的受不了时,主动从屋里拿来两个包子递给他,对他大声吆喝道:“吃啊!你要真没地方去,我们养着你。”
但是宴如尘那时坚定的要回凤萍村,要回养娘们在的地方,于是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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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打猎的男人性格极其开朗,哪怕对着宴如尘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能毫不避讳谈笑风生,但另一个负责种地的汉子却很腼腆,望向宴如尘这个小流浪儿时的目光里也总是含着胆怯,轻声细语的和另一个男人交谈,有时上山走夜路,也总是贴在另一个男人边上,怯生生地观望四周。
宴如尘曾经问过,若是他害怕夜路,害怕生人,为何不搬去城镇里找个熟悉热闹的地方住。但是那打猎的男人只是笑道:“他啊,胆小,我们在这山间享受闲云野鹤生活,不比在镇子里住的差。”
宴如尘对于亲密关系的抗拒,就像是有人捧了一大束鲜花含羞带怯的送给他,但是他也只会回答说,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