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四人对坐,柳眉煎茶。
万盛见桌上放的那册书,眼神微微闪动,却并未说什么。
因害得他摔跤,胥姜心头愧疚,便亲自奉了一盏茶赔罪,这看在万盛心头却是另一种意味。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端详起溪芷的脸色,见比早晨见着略有好转,心头略安,随后对胥姜说道:“你来充州这么久,一直照料夫人,都没出去走走看看。等过了这两日天气放晴,我让阿淼带你们去扫霞山庄小住,那里清净,景致又好,适合休养散心。”
胥姜赞道:“扫霞,好名字。”
万清淼接道:“原本叫万家庄,还是母亲改的,因为在山上又临江,朝霞夕雾都在脚下,便取了这个名字。”
“看来不光是名字好,地方也好。”胥姜本计划带母亲出去走走,眼下万盛这提议正合了她的心,她朝万盛一拱手,笑道:“来充州一遭,不看看这般景致,岂非憾事?既然万老爷相邀,那晚辈就不推辞了。”
万清淼咳嗽了一声。
万盛也抬头看她。
她僵了僵,改口道:“多谢万叔。”
溪芷在桌下捏了捏胥姜的手,胥姜回头朝她一笑。
万清淼高兴道:“我过会儿就去打点安排。”
万盛看向溪芷,轻道:“等你们回来就是中秋了,今年中秋家中不能摆宴,届时就咱们自家人聚聚,庆贺团圆。”
庆贺她与女儿团圆,庆贺她与折云团圆,也庆贺她与自己和阿淼团圆。
溪芷看着桌上的书,微微一叹,随后对万盛点头应道:“好。”
万盛温和一笑。
“就咱们一家人挺好。”万清淼感叹,“往年亲戚扎堆,过个节要闹腾大半个月,面上看着热闹,却并不觉得喜气。”
他面露期待地看着溪芷和胥姜,“可今年不同了,今年有阿姐,还有母亲,咱们可以真正的过一个团圆节。”
中秋啊。
胥姜想起这些年的中秋,她多是一个人守着一轮孤月,看千家万户和乐融融,偶与路上结识的异乡客搭伙吃喝一顿,又寥落散开。
正经过节少有,就像万清淼所说,今年有所不同,她寻回了母亲。
只是心头仍有遗憾,也不知那人那月归来与否,不知槐柳巷和楼宅今年的中秋要如何过,而那京城又是怎样一番盛景。
她看着眼前一家人,想着京城那群亲友,不禁叹道:可见世间事,总是难两全,得了这头,便顾不得那头了。
“阿姐,发什么愣。”万清淼举起茶盏,朝众人邀道:“这是件喜事,来,我们以茶代酒,贺一贺。”
胥姜回神,举盏看向溪芷。溪芷抬手与她相碰,眼里浸出一抹水色,随后又转向万盛。万盛单手扣盏,小心翼翼地同她相依。万清淼热热闹闹地凑过来,将众人挤作一团。
秋露味本清淡,续了几盏后,便只闻香,不得味了。
万盛见溪芷神色倦怠,便歇了茶,对万清淼吩咐道:“阿淼,送你母亲回屋歇息吧,我和……”他卡了半晌,始终叫不出口,便干巴巴地说道:“我和你阿姐再说会儿话。”
万清淼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应道:“好。”
溪芷一困倦,反应就有些迟钝,胥姜扶起她,在她耳旁轻声道:“母亲,你先回去,我将这儿收拾好后就来陪你。”
溪芷点了点头,“好。”
胥姜随后又对柳眉说道:“眉姐,麻烦你陪母亲回房。”
柳眉看了一眼万盛,点头起身,随万清淼一起将溪芷扶出画枫厅,顺道将丫头们一起招走了。
厅内只剩下胥姜和万盛两人。
两人静默半晌,胥姜先开口问道:“不知万老爷有何教诲?”
万盛收回落在《文脉溯源》上的目光,淡淡道:“想单独谢你这些日子对夫人的照顾。”
胥姜盯着盏内残茶说道:“为人子女,照顾母亲是应尽之责,无需您言谢。”
“我没有别的意思。”万盛脸上露出倦色,“我是真心实意感激你,感激你的出现,阻止了我一错再错。”
胥姜软了语气,“迷途知返,尚未晚矣,好在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您也无需再自煎心肠。”
万盛看着她,想着自己那傻儿子,心头不禁发酸,他比不过胥渊的才华,他的傻儿子也学不来他女儿的慧洁通透。
这或许便是天地造化。
“我一直以来很羡慕你父亲,甚至是嫉妒,可有时候又不得不佩服他。”
万盛拿起那本《文脉溯源》来翻看,却只看完序章便合上了,哪怕那人已去,可留下的文章、孩子,却皆令他难以抑制嫉妒与畏惧。
他虽也读书识字,却天分平平,不止天分平平,连性子也跟那河流中被抹去棱角的石头,圆滑曲顺,平庸凡俗。
可胥渊不同,他天生耀眼,让人一见便自惭形秽,所以最初见到他,便知道溪芷为何钟情于他,也从未妄想从他手中抢走溪芷。
可世间英才不仅会招来人妒,更招来天妒,上天给了他一身才华,一身傲骨,将他塑成一个惊才绝艳之人,却又嫉恨其锋芒,赐给他悲惨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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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卑劣地窃喜,卑鄙地谋夺,结果虽得到一个名分,却越发畏缩,越发见不得光。可胥渊连失去都那么热烈,连死都那般璀璨。
他永远都比不上他。
所以当胥姜出现之时,他才会那么恐惧,却又不敢阻拦她见溪芷——因为有其父必有其女。
过后胥姜所做之事,证明他猜想得不错,若他阻拦,这个孩子定然会为之不顾一切。
“我师父那样的人,合该被羡慕和嫉妒,也当得起佩服。”胥姜语气平和淡然,没有炫耀,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不说您,便是京中折服于他才华的也大有人在。”
胥姜拿起那套书说道:“可这并不表明,被他光芒所掩盖之人便一文不值,不过是世道各有偏好,人各有所长而已。您又何必紧盯着他?事事与他比较?”
“何况,他已离去这么多年了。”这些年,为胥渊所困之人不仅仅是溪芷,还有万盛。“这么多年,您拿他当借口、当挡箭牌来欺骗母亲、欺骗自己,差点逼死她和你自己,难道还不够吗?”
胥姜的话犹如一根针,挑破心头毒疮,让他痛苦难当的同时,却又觉得痛快,只因他除了羡慕嫉妒,还有深深的愧疚。
无论对胥渊还是溪芷。
胥姜作为他们的女儿,她的指责除了让他难受,更让他感觉有赎罪的解脱和轻松。
“不要再给他平添罪孽了。”胥姜既愤怒又怜悯,“往事已如烟,母亲已然接受,您又何必再纠缠不放,负累自己,也拖累他人?”
“你说得对。”万盛愣神良久,“是我作茧自缚,累人累己。”
胥姜再压不住心头怒气,语气也没了恭敬,“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对母亲是真心还是假意。”
这话太重,也挑起了万盛的火气,“你什么意思?”
胥姜直直盯着他,“是,我感激你当年救她于水火,也理解你出于私心携恩求报,可你不该在得到之后,不珍惜她,尊重她,甚至是轻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