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声,滴尽旧月。白鹤羽羽,衔送新明。
胥姜收整器具,去后院汲水洗漱,井水幽凉,涤去满腹喧燥。她站在院中远眺青旻,只见丹霞斗铺,拱出半轮红日,映出漫天平和。
随后人声渐动,鸡犬相闻,胥姜深吸了一口人间晨欢,抛掉昨日繁愁,眼底浮起虹光。
开门去!
她推开肆门,骤闻街上传来马蹄声,抬头望去,一道熟悉的身影拐进巷子,飞快朝她奔来。
楼云春与圣人彻夜长谈,直谈到圣人呵欠连天,实在睁不开眼了,才放他出宫。
他心头记挂着胥姜,离开皇城后,一路驰骋,直奔书肆。拐进槐柳巷,见书肆门开着,又见胥姜好端端地站在门前,他悬着的心才落地。
两人目光相对,胥姜瞧见他眼底的焦急和担忧,不知怎么的,鼻子就酸了。
楼云春下马,忙将人拉到面前,见她面色委屈,心好似被谁狠扯了一把,坠痛难当。
“他们来过了?为难你了?”
“嗯。”胥姜点头,又摇头道:“不过我没吃亏。”
面上没亏,心却亏了。
楼云春见她脸色透白,又这么早开门,便知她同样一夜未眠。
他揉了揉她的眼尾,问道:“他们人呢?”
“告送官府了。”胥姜将昨日情景言简意赅地讲给他听,末了问道:“梁墨说你等了我许久,可是因为他们?”
楼云春点头,“可惜终究没能拦住,让他们来找了。”
他昨日若在场,何至于让他们这般猖狂?
胥姜察觉他的自责,安慰道:“该来的躲不了,这场旧怨早晚要了结,早来早了。”
随后她又叹气道:“只可惜胥昊没露面,否则就能将其一并送官查办了。”
如今胥昊与冯杪搅合到一处,两人一个贪得无厌,一个狡诈阴狠,又都与她有仇,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
眼下已张贴海捕文书,只盼着府衙能将二人早日捉拿归案,如此才能安心。
楼云春道:“我过会儿就去府衙问问进展。”
有他过问,府衙也不敢怠惰。
“好。”胥姜见他眼底发青,问道:“你昨夜没睡?”
“在皇宫待了一夜,与圣人和三师商谈要事。”
“趁时候还早,赶紧睡会儿吧。”
“不睡了,我陪陪你,过会就回大理寺办差。”
胥姜察觉到几分不寻常,遂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楼云春摇了摇头,“不能说。”随后顿了顿,对她说道:“我来,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楼云春将马拴在树下,拉着胥姜进屋,“里面说。”
进屋后见立在一旁的木案上贴着一幅画,不由得一愣,“这是……”
胥姜牵着他来到那幅画前,介绍道:“这就是我师父,胥渊。”
“见过师父。”
楼云春拱手朝胥渊拜了三拜,才带着恭敬之心仔细欣赏起来。
原来这便是胥姜的师父,《文脉溯源》的撰者。楼云春盯着胥渊的脸,虽是初次相见,却觉亲切。
“你一夜未眠,可是在修复这幅画?”
“嗯。”
说起修复,胥姜便想起那个落款,她端来一盏灯,映着落款之处指与楼云春瞧,“你看这儿。”
楼云春凑近仔细一瞧,看清了那两个极淡的字。
“绵存?”
“我自小临这副人像,却是今日才知道,作这幅画的人原来不是师父。”
胥姜初初离家之时,日日抱着这幅画像哭,走得越远却越不敢再看,后来便一直封存在竹筒之中,有意无意地将其遗忘。
直至昨夜梦见作画时的场景,才将画像翻出来,发现了这枚落款。
儿时懵懂无知,不通画意画境,虽临摹无数次,却没发现端倪,如今再看,竟是别有意味。
楼云春见此画笔触柔润,分明带着缠绵之意,再观其人物神态,闲适中透着几分亲昵,实非亲近之人难以描摹。
自发现这枚落款后,胥姜脑子里便有个不大正经的念头,“这绵存兴许是师父的某位红颜知己。”
楼云春点头附和。
一阵风过,扑灭了灯。
胥姜背脊一凉,朝画中人干笑两声,嘴里不住地念道:“师父莫怪,师父莫怪。”
楼云春也跟着念了两句,“莫怪,莫怪。”
胥姜拽着楼云春到一旁坐下,“你不是有事要和我商议么?什么事?”
楼云春接过她手中的油灯,借火重新点燃。
火光晃得他神色明晦难辨。
胥姜敛下表情,正色道:“究竟是什么事?”
楼云春沉默片刻,捧起她的手,沉声道:“我想让你回楼宅暂住,你可愿意?”
“回楼宅?为何?”难道他是被昨日的事吓着了?
“我过几日要离京办差,留你一人留在书肆我不放心。”
胥姜闻言一惊,“离京?去哪儿?”
“去凉州。”
“这么远?”凉州离京城近两千里路,即便走凉州北道,快马加鞭、一刻不歇,来回至少得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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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云春正在查舞弊案的关键时刻,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凉州?
胥姜自脑海里搜出看过的游记,凉州位于河西要塞,设有都督府,以防匈奴,辖凉州,截拢右。
而拢右设有两府,一为安西,一为北庭,那北庭节度使,正是郭元振,江孤所列名单头名。
想着京城如今局势,胥姜心头一沉,这郭元振怕不是要造反。
“此去可有危险?”
“危险在所难免,但我会小心应对。”胥姜冰雪聪明,越是粉饰太平,反倒越让她担心,倒不如坦荡与她说明得好,况且楼云春也不想骗她。
胥姜深吸一口气,又问:“何时启程?”
“三日之后。”
“这么急?”
“如你所说,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早去早了。”
楼云春紧紧握住她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担忧,“只是我这一走,京中必然生变,而眼下冯杪与胥昊还未捉拿归案,我怕他们趁机对你不利。”
胥姜反握住他,点头答应道:“好,我去楼宅。”
此去凉州凶险,楼云春若记挂着她的安危,便难免会分心,一旦分心,危险就多一分。
她想让他免去后顾之忧,安心办差,平安归来。
见她答应,楼云春松了口气,随后抹去她眉间愁云,安抚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此行走官驿,又有人跟随,寻常盗匪不敢来犯。”
就怕来犯者非比寻常。
胥姜叮嘱道:“万事多加小心。”
“我会的。”楼云春凑过去在她眉心啄了啄。
人还未走,胥姜已满心不舍,拿一双黑黝黝地眼,巴巴地把人看着。